无趣的草率之作
正文
一、
奶奶病了,是吃人的病。
今夜,云依旧挨得紧密,让人看不到月光。
家里空荡荡得像个牢房,静谧无声,唯似有如耳鸣般的微弱电流声让我得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期待着能在家中翻找出些值钱的东西,奶奶视若珍宝的匣子也被我打开,里面存放的是老式的平板电脑。对于独特爱好的古董收藏家,也许还能值上些钱。
我尝试着将其打开,密码的确是我的生日,桌面则装着寥寥可数的应用。其名字也在告诉我这大概是奶奶记日记的地方,想来如今应当不会再有何大用。出于好奇,我还是悄悄地点开看了起来。时间分门别类,从往至今,让我不由得为奶奶的毅力惊叹。只是近来,却逐渐减少。
我将其与依稀的记忆重叠起来,譬如见我远比父亲要惹人怜爱而起的乳名小可,譬如我百日之时早起从寺里祈来的长命锁,又譬如冬天前一针一线亲手为我织的红色围巾,零零散散,琐屑不堪。明明那些影像仍清晰地记在我脑海深处的芯片里,我却一点也不愿回顾。
我同样记得母亲离世时不甘与期冀的眼神,父亲入狱时遗憾却又无悔的目光。读书,上学,工作,又或是被吃,地上人的生活从来如此。但他们期盼着在我身上的未来能有所改变。
父亲的罪名是私藏海马芯片,在此之前母亲已怀上我却查出了脑部的肿瘤。治疗手段并非没有,但那是地上之人支付不起且没有资格尝试的。说来也简单,只需切除脑组织,并以芯片代之。而母亲所工作的电解云处理厂拒绝赔偿,加之本身康复可能性便极低,在芯片工厂工作的父亲决定铤而走险。
本打算我出生后便立即手术,然风声不胫而走,地下诊室中人赃并获,那时我应当哭得意外大声。母亲此后不久,亦含恨离世,只留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拼尽一切,将我抚养长大,因为只有我也许能够改变这个家未来的命运。
二、
这是知识就是金钱的时代。父亲当年偷出的芯片其实有两枚,一枚是可以完全存储记忆并替代大脑的甲型,另一枚则是辅助增强记忆的乙型。在搜查之前,乙型便已悄然植入了我的脑中,因此未被发现。
地上人拼其一生所掌握的知识也与天人们有着天壤之别,且此后往往不得不因生活所迫出售掉那些不能立即赚得钱的知识。正如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所言,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人与人之间的界线也将愈来愈宽,从来如此。
但如今有了这枚芯片的我却不然,我得以考上此间最好的大学。这意味着我的知识与记忆往往能卖上更好的价钱,或者根本不用出售。如有机会,甚至可在天上的研究所谋得一官半职,带着奶奶永远地脱离此处。
只是在生活即将展露出些许光亮时,奶奶病了。是和母亲那时一样长在脑部的肿瘤,却更为接近海马区。它会一天天变大扩散,侵蚀人的记忆,令人神志不清,乃至死不瞑目。人人都知道那多半是电解云的辐射所至,但工厂的应聘者仍旧络绎不绝。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母亲去世时,工厂网开一面允我奶奶顶了母亲的班,生活方得以维系。但如今奶奶生病,积蓄更是所剩无几,我不得不接住院的奶奶回家。
三、
当第一片电解云在空中生成之时,人与人便划清了界限。富者居于深空,贫者佝行于地,这是亘古以来的道理,从来如此。但这究竟从何而起,我不得而知。我们只需要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处理废料生成的电解云,再心怀感激地领取那勉强维持生活的微薄薪水,便天下太平。
可以继续治疗吗?钱我会慢慢凑齐的。我不断乞求着医生。
这是规定,从来如此。医生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躺在床上的奶奶,已憔悴得与我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我握住奶奶机械的手,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满是划痕的机械手臂映着天花板的光,是工作时受的伤。为了交齐我大学的学费,奶奶卖掉了她书本声乐的知识与礼教。奶奶为我牺牲了太多太多,我却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奶奶,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要不我接您回家吧?
是让我回家等死!?
奶奶的眼睛突然瞪若铜铃,向我怒斥,全然不见往日知书达礼的气度。
不是……只是……
虽然我想狡辩,但却找不出丝毫理由来。
你以为是谁供你长到现在,没钱,那就拿你的身体去换钱啊。
我记忆中的奶奶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所有卖过记忆的人都会性情大变,液体将海马区充满,将相关的信息素黏附而出,那些深藏记忆中潜移默化铸就人格的点点滴滴则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复刻出的记忆便存储在这液体之中,这些记忆将在黑市中几经辗转,到达上层人的手中。而他们只需解析出其内容,存入自己的芯片,便可轻而易举地掌握他人或许花费数年方能熟练的技艺。电解后的液体则化作雾气飘散空中,它们不断上升,凝聚成团,最终成为永不消散的电解云。
四、
我走过狭长幽暗的阶梯,来到此处。大门紧闭,门外却放着面洁净的落地镜。
奶奶之所以记日记,也许就是害怕自己会说出那般伤人的话。但那却也有理,黑市里最值钱的东西除了带着学识的记忆,还有年轻貌美的躯体。我照了照眼前的镜子,也许的确能卖个好价钱。这面镜子大概正是为所有来此的人而准备,以便其留恋下自己最后的身影。
我打听得奶奶那份记忆暂时还未售出,若是将自己的身躯卖出,不光治疗的手术费能凑齐,还能再买回奶奶的记忆。
我敲了敲紧闭的门。
来了?低沉的声音从中传出。
来了。我答道。
五、
买得这副身躯时,里面的记忆竟未清除干净。我不由得窥探起部分,再此后却无下文。也许少女已委身于机械之躯中,并带着钱补齐了手术费,继续与奶奶相依为命。却也有可能被黑吃黑,就此消失于夜色中。但这都与我无关,我所在乎的只是这件收藏品是否足够美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脑内的芯片飞速运转,为我挑选了句应景的诗。我的智慧与财富,正是父亲留给我的遗产。而我则将继续发扬光大。
我正欲继续沉浸于收藏品们的美丽之中时,与监控相连接的芯片告诉我似有客人来访。
“左等右等,可算将您盼至。”我径直邀其进入我最为自豪的收藏室,从单向的透明玻璃墙向下看去是变换莫测壮阔无比的电解云。此番美景,又有多少人能见得。
所来之人是享誉天上地下的设计师裁,正如其名,他最擅长的便是剪裁之术。但这所指的并非衣物,而是生物。他的创意别出心裁,疯狂大胆,令人惊叹。我昔日重金购得的宠物犬八,由八种精心挑选的狗的身体与记忆拼合而成,便出自他之手。藏獒的勇猛,牧羊犬的聪慧,田园犬的忠诚……总之我很是满意。
他既拥有此等天赋本可移居天上,却不知为何,始终在地上居住。这大概便是艺术家独有的偏执,我也不便多问。为了请他前来,我允诺为其提供重塑亡妻躯体的资源方才得愿。
“所以需要我做什么?”他发问道,被刘海遮住的半边脸带着阴柔的气息。有传言,称其疯狂到将亡妻的身体缝合到自己的身上,看来绝非杜撰。
“听得阁下技艺鬼斧神工,今日便想劳烦阁下打造一具举世无双的艺术品。”我在脑内传达了指令,周围众多的圆柱型遮罩缓缓打开,展露出我的收藏。“此处之物可任您取用。”
排列的罐中俨然是一具具曼妙少女的躯体。
“你不怕遭天谴么?”他突然说道。
“我们本便是天上之人,有何可惧。”我蹲下身来,摸了摸身边的爱犬。“再说也算彼此彼此吧。”
他不再言语,打了个数字八的手势。
刹那间,八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我的臂膀,裁的指尖也放出火光,准确地命中我心脏所在之处。
六、
“想必策划很久了吧?”凭借过去购来的格斗技巧,我一手锁住裁的关节,一手捏着脖子将其提起,肩膀上仍旧挂着我的爱犬。咬合的力道似乎仍在加剧,但对我毫无影响。被击穿的身体也并无血液流出,内部运转的是密密麻麻的机械零件。
隐藏在八身上的训练记忆,缝于手指中的袖珍枪,绝非一日之功。
“是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我?”我笑问道,无非是螳臂当车。
“是天。为什么你们居于天上,而他们就要在云下的土地苟延残喘?为什么你们可以肆意更换躯体填充记忆,而他们就要出卖自己为你们处理那些废料?为什么你们吃人,他们就要被吃?”因为我手上力道的加重,他剧烈咳嗽起来,我偏过头躲开他喷出的鲜血。
“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他怒喝道。
我笑了出来。“不对又如何?你并非第一个来杀我之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我亡妻死于你那电解云工厂,我便没想过继续苟活下去。”他竟与我对笑起来。
为以防万一,我提前捏断了他的颈椎,他凝固的表情似要再说些什么。不过最令我有些恼怒的是,我梦想的艺术品未能完成。好在托此我可以有正当防卫的理由,获取他的记忆亲力亲为。
在我欲打开他的大脑一探究竟时,热浪扑面而来。
七、
我从收藏室的长眠中醒来,身上还滴着罐中的液体。不远处则是滩模糊的血肉与熔化的铁水,那疯子竟将微型炸弹也缝进了脑内,故这自然是裁先生与我的。或者说是父亲的,正如忒修斯之船,记忆的载体与身体都更换完毕后,我还是我吗?我偶尔也会思考,但无论如何,我将继承下父亲的智慧与财富,并继续发扬光大。
玻璃墙外的电解云已变换了形状,被夕阳照的金光万丈。
富者永继,贫者交替,生生不息,从来如此。
后记
离某截稿之日还有两天,本想就此放弃,但结合至今机遇的惨痛经验,便又决心一试。便有了此作。既所幸又只取得了三等奖。
此时的我,诸事不顺,常常思索是否是人世不公早就此番境地。当然虽可能由此原因,但终究却还是在于自己。